在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里,珍藏著一件中國北宋大畫家易元吉(字慶之,生卒年不詳,約當宋仁宗英宗朝)的絹本《聚猿圖》卷。這是末代王孫溥儒窮困潦倒中于1927年賤賣給日本藏家的珍品之一。卷上無款,因拖尾有元錢選跋,圖中分鈐南宋權相賈似道、清耿昭忠耿嘉祚父子、安歧及清內府鑒藏印,上又有乾隆御題,且經《石渠寶笈續編》著錄,歷來被專家們認為是可以全面反映號稱“徐熙后一人而已”的易元吉繪畫面貌的杰作。
不過,令人驚異的是,在近代海上最著名的收藏世家張蔥玉(名珩,1914-1963年)看來,《聚猿圖》卻遠不及易元吉的另一件同樣無款之作《麞猿圖》精彩。張氏一門三代皆是海上鑒賞收藏巨眼,名滿天下;張蔥玉本人更以收藏和鑒定唐宋名畫馳譽海內外,當世無人能出其右,不僅20歲時即被故宮博物院特聘為鑒定委員,更是解放后我國第一代也是最年輕的書畫鑒定大師,所藏唐張萱《唐后行從圖》、唐周昉《戲嬰圖》、唐顏真卿《竹山堂聯句詩冊》等無一不是震動中外的國寶。而于易元吉兩猿卷,張氏當年所作鑒賞筆記有言如此:“此圖(即《麞猿圖》卷)構圖簡潔而野趣盎然,卷末有二麞尤佳。樹作點葉,石法略具北宋意趣。今世所傳易慶之畫,未見有款識者,亦未見有宋人題識者,此卷及《聚猿圖》之定為易作,皆出元人,想必有據也。……世人重《聚猿圖》而薄視此卷,以此未見著錄,亦無名收藏家印記故,耳食可嘆如此。《聚猿》之猿雖多,以筆墨論,正未易逾此耳。”不僅對歷代以來偏重著錄、名家印記而忽略作品本身藝術性以致只能人云亦云、毫無主見的收藏誤區多致不滿,更明言兩卷的優劣之分正在其“筆墨”藝術,以故當時他力排眾議,舍《聚猿圖》而取《麞猿圖》卷,其眼光之毒、之獨,可見一斑。
被張蔥玉羅入藏篋的這卷《麞猿圖》,當是目前可見唯一一件尚可于市場流通的易慶之真跡杰作;而其于保利上拍,也是它數十年后的首次露面。張蔥玉極為看重此卷,不僅其《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》中詳細記錄此卷,即卷上各處名章亦一一標出,極稱詳備;1947年,張蔥玉好友、著名學者鄭振鐸又將之編入《韞輝齋藏唐宋以來名畫集》,2003年鄭重著《海上收藏世家》亦著錄此卷,足見珍罕。
據考,卷上題引首及跋各人皆為當時一等一的名公巨卿或詩文書畫大家。分述如下。
1、題引首者胡宗仁。隸書“散懷林壑”四字,鈐印:“胡宗仁印”及“胡彭舉”。
《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》頁六二三載:
胡字彭舉,號長白,上元(今南京)人,隱于冶城山下。工詩、畫,山水師倪瓚,晚出入王蒙、黃公望二家,其筆意古質,頗有五代以前氣象。老而食貧,不謁時貴,嘗詠唐寅詩:“閑來自寫青山賣,不使人間造業錢。”殊自得也。亦善墨竹。工漢隸,得中郎(蔡邕)遺法,師魏《受禪碑》,簡勁方正中,雅氣逼人。按宗仁曾于萬歷二十六年(一五九八)寫《送張隆父歸武夷山水圖》,萬歷四十年(一六一二)作《蘿月軒圖》,見《宋元明清書畫家年表》;而《清朝書畫家筆錄》列入清雍正朝(一七二三至一七三五),誤。
所提胡氏兩作,《送張隆父歸武夷山水圖》錄于《神州國光集》;《蘿月軒圖》著錄于《一角編》;此外,萬歷二十九年(1601)作《山水圖》錄于《明清書畫集》。
又清王士禛《香祖筆記》卷九中亦有云:“金陵胡宗仁字彭舉,以畫名,亦工詩,與竟陵鐘伯敬為友。……昔人謂沈石田相城喬木,代禪吟寫,此后惟金陵胡氏足以繼之。”以為胡氏一門是繼沈周之后詩壇領袖,贊譽極高。
又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獲贈于“敏求精舍”和“學海書樓”主席、“北山堂主人”利榮森先生(1915-2007) 數以千計的文物,其中書畫為最大宗,占六百余項之多。其中一卷極為珍貴罕見的吳彬、胡宗仁、高陽合作《江山勝攬圖》,胡續部分在中段,造景枯瘦,筆墨簡淡,氣質卻跟吳作前段毫不相拒。另有胡宗仁作《秋山圖》,曾于數年前公開展出。
以上述數種胡氏作品之書法及用印,比較此幅所題引首及用印,可知同出一人。
2、首跋班惟志,署“恕齋”款、鈐“班彥功印”。
《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》頁七四〇載:
班惟志字彥功(一作彥恭),號恕齋,大梁(今河南開封)人。官集賢殿待制、江浙儒學提舉。工詩能文;善墨戲,精書法。早歲宗二王,筆勢翩翩,不失書家法度。晚年學黃華(王庭筠),應酬塞責,俗惡可畏。文宗嘗評其書如醉漢罵街。袁中道謂其行書清健出塵,不在趙王孫(孟頫)下。
班惟志以詞曲名家。元鐘嗣成《錄鬼簿》一向以錄選當時已死名公為號召,但卻在“前輩已死名公有樂府行于世者”條列趙子昂等凡近三十人后系“方今名公”,下僅列“李溉之學士、曹子貞學士、馬昂夫總管、班彥功知州、王繼學中丞”五人,并概論其人文才,言:“右前輩名公居要路者,皆高才重名,亦于樂府留心。蓋文章政事,一代典刑,乃平昔之所學;而歌曲詞章,由乎和順積中,英華自然發外者也。自有樂章以來,得其名者止于如此。蓋風流蘊籍,自天性中來;若夫村鄙固陋,不必論也。”極見評價之高。后來明朱權編《太和正音譜》又將其列于“詞林英杰”一百五十人之中。而另一元人夏庭芝在其《青樓集》中“張玉蓮”條下亦有句云:“往來其門,率多貴公子,積家豐厚,喜延款士夫。復揮金如土,無少暫惜。……班彥功與之甚狎。班司儒秩滿北上,張作小詞《折桂令》贈之,末句云:‘朝夕思君,淚點成斑。’”亦可見其情狀。班司儒即班惟志,當時任浙江儒學提舉。
但班彥功并非單純的詞曲作家,他還是當時極有聲望的書法家,其書名當時已著,有“家家恕齋(班惟志)字,戶戶雪窓(普明)蘭”之稱。班書傳世有《跋鮮于樞草書韓愈進學解》(北京首都博物館藏)、《跋趙孟頫書前后赤壁賦冊》(臺北故宮藏)等作,可知其非浪得虛名。班氏同時還是元四家之首黃公望的至交,與趙孟頫、楊維楨、道士張伯雨等人亦多過從。黃公望在其傳世多幅作品中,皆有“班彥功”、“彥功”之上款,如北京故宮藏其《九峰雪霽圖》軸,黃氏自題曰:“至正九年春正月,為彥功作雪山次,春雪大作,凡兩三次,直至畢工方止,亦奇事也。大癡道人時年八十有一,書此以記歲月云。”即可證兩人交誼非淺。
以此,班惟志又頗有鑒賞家名。今傳五代顧閎中所作《韓熙載夜宴圖》后即有班惟志泰定三年(1326年)題詩,首句即云:“唐衰藩鎮窺神器,有識誰甘近狙輩。”(后文略)以李唐正宗自擬,對韓熙載夜宴事多指斥,直以孟子所謂“知人論世”之法為繩準,卓然知人論畫大家。以此與他跋北宋易元吉《麞猿圖》卷所言“一猿坐石一攀枝,飲岸馴麞并立窺。將詔品題窮世態,又成三絕畫詩癡”,則顯見班氏對易畫之推崇備至。所謂“窮世態”之說,即以為易元吉以猴喻人、以猴之世態暗諷人之世態,與他在《韓熙載夜宴圖》后所題之持論正同一路數。
而以班氏傳世書跡與此卷《麞猿圖》所跋對較,雖字形有殊,但筆畫、結體、頓挫之類,并無二致。
3、次跋唐珙,署“雷門唐珙溫如父題”款,鈐“雷門”、“行素齋”、“唐珙溫如”印。
《全唐詩》“無考”類詩人中收錄一首“唐溫如”的《題龍陽縣青草湖》:“西風吹老洞庭波,一夜湘君白發多。醉后不知天在水,滿船清夢壓星河。”原南京大學教授、中國古代文學泰斗程千帆先生一仍其例,以“唐溫如”為唐末人,并著《從唐溫如〈題龍陽縣青草湖〉看詩人的獨創性》一文。此說遭到中山大學陳永正教授反對,其1987年所作《〈全唐詩〉誤收的一首七絕——唐溫如的〈題龍陽縣青草湖〉》一文即專論此事,考訂唐溫如為元末明初人,資料極為翔實,其云:
按,唐溫如此詩,不見于唐、宋人有關載籍中,連素有淹博之譽的宋人洪邁撰集的《唐人萬首絕句》進御本及趙宦光、黃習遠的編定本中也沒有此詩,自唐至清諸家唐詩選本也未予選錄。唯一例外的是管世銘《讀雪山房唐詩鈔》選入此作,見該書卷三十四。最早收錄唐氏此詩的是元人賴良編撰的《大雅集》,題為《過洞庭》,唐珙作。在作者小傳中介紹,珙字溫如,會稽人。據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載,賴良字善卿,浙江天臺人,“是集皆錄元末之詩”,“其去取亦頗精審”,“故不失為善本”。《大雅集》前有元至正辛丑一三六一年楊維楨序,稱其“所采皆吳越人之隱而不傳者”。可知《大雅集》所錄諸家,皆為編集者同時代人,又有鄉里之誼,所收作品亦當可靠。錢謙益《列朝詩集》甲前集十一收入唐珙《過洞庭》及《題王逸老書飲中八仙歌》,據《列朝詩集》編輯體例,甲前集所收的多為“明世之逸民”,可知唐珙也是自元入明的詩人。《古今圖書集成·方輿編·山川典》第二百九十八卷“洞庭湖部”收錄唐珙《過洞庭》詩,亦置于元人之列。
因此,唐珙(字溫如)為元末明初詩人已確定無疑。又此卷中唐珙自題籍里為“雷門”,雷門即古代會稽城門,如《會稽記》記云:“雷門上有大鼓,圍二丈八尺,聲聞洛陽。”《湘州記》亦云:“泉陵山有大石鼓。昔有神鶴飛入會稽雷門中,鼓因大鳴。”又《太平寰宇記》“臺州白鶴山”條:“昔有白鶴飛入會稽石鼓,俗傳雷門鼓中,擊之聲震洛陽。”《太平御覽》:“昔有白鶴飛入會稽雷門鼓中,擊之聲震洛陽,故名。”則唐珙其人其里可知。